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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9章偏執與冷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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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9章 偏執與冷情

玉成宮內,沈明瑜端端正正坐著,目不轉睛盯著面前的薛景寒,神情難掩期待。

片刻,薛景寒放下手中書卷,輕微頷首:“尚可。”

沈明瑜眼睛裏亮起了光。

“以前朝史實為鑒,剖析三郡十八縣民情官制,給出的救災辦法,的確可圈可點。”薛景寒指著紙上墨字,話鋒一轉,“但,過於理想,恐難以實施。”

沈明瑜問:“是因為我不夠了解三郡十八縣的實際災情?”

薛景寒搖頭:“是你不明白人心。”

沈明瑜不解,俯首道:“請先生賜教。”

“賑災,雖說是為國為民,但終究脫不開一個利字。”薛景寒翻開名冊,各地官吏與鄉紳姓氏赫然在目。“辦事趨利避害,且需有利可圖。你的辦法和姚承海的賑災措施,本質並無不同,看似無可挑剔,卻不能完全落到實處。做事前,要拿捏人心,讓他們心甘情願配合賑災,更要讓受災百姓不生出怨憤之心。”

他娓娓道來,從官商勾結講到開倉放糧,從水陸運輸談到流民安置,隨意一處鄉縣情況都看得透徹,看得分明。提及各地隱瞞的糟汙事時,語氣依舊平淡悅耳,如清泉洗濯玉石。

沈明瑜聽得出了神,臉上時而驚嘆,時而愕然,最終只剩濃烈的敬慕。

“如懷夏所說,姚大人這次……該如何收場?”

他已經明白,禦史大夫姚承海無法控制災情。

薛景寒不答話。沈明瑜揣測不出意思,輕聲問道:“懷夏不打算幫他麽?”

“陛下已將重任交托給姚大人,我不便插手。”薛景寒淺啜茶水,眉目間一片清冷。

“你等位列三公,行事顧忌頗多,我能理解。但天下受苦的百姓,已有千千萬萬……”

沈明瑜沒能繼續說下去。

面前的人,神情淡漠而疏離,卻又透著某種迫人的危險。

看著這樣的薛景寒,他甚至無法喚一聲懷夏。

沈明瑜捏緊書卷,指甲泛白。他想要逃離沈默的氛圍,擡手去抓茶壺,不料撞翻了案幾邊角的杯子。

茶杯碎裂,有水沫濺在薛景寒衣擺。

沈明瑜道聲失禮,順手拾撿砸碎的瓷片。鋒利的邊緣割破指腹,鮮血順著紋路蜿蜒至掌心。

薛景寒註意到他受傷,提聲呼喚宮侍進來。

“不妨事。”沈明瑜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,“我向來如此,很容易磕磕碰碰。許是不曉得疼痛的滋味,便大意了些。”

薛景寒道:“殿下身體金貴,原該謹慎對待。”

“不提我了。”沈明瑜不甚在意地搖頭,順其自然轉移話題,“懷夏也得多多保重。近來見你神色不大好,勿要太過操勞,以免積郁傷肝,落下病根。”

薛景寒笑意不及眼底:“謝殿下關心。”

關於郡縣賑災事宜,他們沒有再談。

離宮之後,薛景寒登上馬車,吩咐道:“去丞相府。”

在轔轔車行聲中,他緩緩闔眼。殺戈掀簾進來,跪坐稟告:“公子已經抵達北地郡。”

公子這稱謂,自然指蘇戚。

月前,蘇戚不告而別,待薛景寒察覺時,早已遠行百裏之外。

他千算萬算,沒想到蘇戚會跟著蘇宏州離開。也怪他,忙於政事,對蘇戚給予了過多的信任。

他竟然真相信,蘇戚願意呆在京城,願意陪伴著他。相信蘇戚會聽他的話,為了他,寧願打消外出的心思。

多麽……自作多情。

蘇戚始終是蘇戚,不會為任何人改變活法。當初在白水縣,她已經明確說過,如果他不能接受她的性子,隨時可以分開。

薛景寒不願放棄蘇戚。相處的時日裏,他盡力妥協,扮演著寬容而行止有度的情人,給她自由,給她機會,甚至打算改革官制,讓她知道成親也不會禁錮住什麽。

他用嫉妒,換來蘇戚的親近;用體貼與溫柔,暖化她的心腸。

於是他得來了更多的陪伴。甚至於烏山地動,疫病肆虐,蘇戚都受他哄勸,沒有離開京城。

然而,也僅止於此了。

薛景寒神色冰冷。他看著跪坐的殺戈,視線落在虛空處,茫茫然深沈而孤寂。墨畫的眼眸裏,下著永無歇止的大雪。

有聲音在身體裏竊竊私語,用著冰寒而偏執的語調。

——你就不該縱容她。

——什麽溫柔,什麽克制,你所有的忍耐退讓,都無法讓她留在身邊。你只有一個她,可她心裏有太多值得關照的東西。

——公平嗎?不。你本該做得更利落些,斬斷她的牽掛,折損她的信念,讓她只能看著你,心裏只有你。依附你,愛慕你,全心全意。

——這才叫公平。這才是……你真正的夙願。

“住口。”

薛景寒從喉嚨裏擠出艱澀的呵斥聲。

殺戈愕然,不明白他何出此言:“大人?”

薛景寒揮手,示意殺戈出去:“沒什麽,你退下罷。再有蘇戚的消息,隨時來報。”

只剩一人的車廂裏,他用力按住額頭,逼迫自己冷靜下來。

平心而論,蘇戚沒有什麽錯。她本來就和自己不一樣,活在日光裏,所以總有許多美好的念頭。

他喜歡這樣的她。

可他又想吞沒這樣的她。

特別是,當她沒有把他放在第一位的時候。

馬車在丞相府前停下。薛景寒下車來,一眼望見大門口的程易水與章安星。兩人正在議論著什麽,見丞相現身,立即躬身行禮。

薛景寒沒有說話,簡單回禮,擡腳往裏走去。他和這兩位侍曹來往不多,平常見面機會也少。

哪知程易水在身後突然開口,朗聲道:“恕下官冒昧,薛相可有治災救人之良策?”

這話問得突兀且失禮,薛景寒沒有回答的必要。

他沒有放緩腳步,自顧自前行。

程易水追上來,頗有種不屈不撓的氣勢:“下官相信,薛相若要賑災,定能比姚大人做得更好。如今天下蒼生苦不堪言,薛相緣何作壁上觀?”

旁邊的章安星臉色唰地變白,似乎沒想到這位同僚說話如此尖銳不客氣。

薛景寒停步,微微側過臉來,不帶情緒地看向程易水。

“程侍曹,我提拔你進丞相府,是看中你機敏聰慧,兼有才學傲骨。但你這份傲氣,一旦用錯地方,就顯得愚不可及。我不希望,年紀輕輕的程侍曹,尚未施展一身抱負,便因言獲罪,成為他人的笑柄。”

程易水面皮一僵,擠出個勉強的笑容:“謝薛相提點,下官自當學會慎言。”

沒等薛景寒做出反應,他緊接著說:“但薛相與別人不同,比起委婉溫吞的暗示,更想聽毫無掩飾的真話罷?下官也只敢對薛相說真話,因為只有在您這裏,下官不會‘因言獲罪’……”

他目光坦誠,毫無畏懼之色,言語中卻飽含著尊敬與信任。

薛景寒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。

物以類聚人以群分,和蘇戚交往的人,總有一兩分類似的脾性。

“方才言語冒犯了。”程易水俯首,“下官懇請大人接手賑災事宜,救萬民於水火。”

薛景寒淡淡道:“接手?”

程易水心知這個詞用得不妥當,可他說的是實話。姚承海忙碌數月,災情並未得到明顯緩解,民怨沸騰難以抑制。長此以往,天下勢必大亂。

如今最緊要的,就是讓薛相接過重任,大刀闊斧重新施行新政。

“朝堂並非只有我一人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,每位臣子都該盡到自己的職責。姚承海位列三公,自有出眾才幹,否則也不會承擔賑災重任。”薛景寒難得對程易水多說了幾句,“若姚大人有困頓之處,需要用到薛某,隨意開口便是,我如何會推辭?”

他在等。

等姚承海主動求助。

這個奸猾精明的老人,總想著中立看戲,待薛景寒與卞文修鬥得兩敗俱傷,再來收取漁翁之利。

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情。

薛景寒把賑災的任務撥給姚承海,就是想把他拉下水。逼著他站隊,逼著他欠自己恩情。

從一開始,薛景寒就不看好姚承海的辦事能力。

他想要的,是姚承海手裏龐大的人脈。姚家根基深厚,與諸多世家有長期往來,交情非比尋常。

賑災,是薛景寒設的一個局。

姚承海身在局中,無力掙脫。而其他人,亦是如此。

薛景寒等待著,等姚承海撐不住的時刻,等民怨抵達極限。到那時,他再出手,去挽救傾頹的大衍。

對於身處絕境的人來說,這是何等重要的救贖。

所謂名望,人心,唾手可得。

薛景寒望著程易水。他想,如果這些個赤誠簡單的年輕人,知曉他真正的面目,會怎樣呢?

他們把他當做至高之明月,卻不知他是骯臟泥濘裏生出來的食人花。他枉顧蒼生社稷,算計著一切,並且對人間悲歡離別無動於衷。

“再等等罷。”他說,“薛某並無通天能耐。賑災之事,若我能盡一份力,自然不敢推辭。”

程易水表情一松,只註意到薛景寒後半句話,卻忽略了所謂的“等”。

從烏山地動到現在,丞相的做法都很穩妥,難以讓人挑剔毛病。他的等待如此不著痕跡,幾乎沒誰察覺他真實的用心。

不……

或許,有個人知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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